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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肆 (15)

      

     在影视剧里,紧张的氛围往往会通过背景音乐或者环境音来营造。如果场景是医院的抢救室,往往会搭配各种仪器的滴滴警报声、期间交错着医生急促的指令声,还有抢救室外的啜泣或是哭喊、以及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偶尔的偶尔,也许会有低声的安慰。


     人物焦急和担忧的情绪又会用什么来凸显呢?

     来回相绞的手指、抬不起又停不下的脚步;

     紧皱的眉头、沉重的喘息;

     还有,死死盯住抢救室门口的目光、怔怔地落在眼前那一小片地面上的目光——

     不会落在他人身上的目光。

     无言的寂静中,没有生气的物品让人心里焦虑,连“抢救中”的灯箱都刺眼得让人心生埋怨;但等待中的人们总会下意识地各自占据一个空余的角落,或蹲或立、或坐或倚,尽一切可能让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尽一切可能避免和另一个会呼吸的生灵有目光接触——


       万一对视了,我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说什么样的话?

       万一他/她先回应了我的眼神,我又该如何回应?

       安慰性的微笑、沉稳得让人安心的眼神、让人拥有力量和希望的话语。这些都是彼此心里再清楚不过的标准答案,却也谁都做不到丝毫不费力气地以此交答卷。

      ——倒不如不要平白让本就心力交瘁的彼此多一件耗费心力的事。

     

     等在抢救室门外的金惠允并没有像电视剧里那样,脑海里闪过往日和外婆相处的点点滴滴,也没有像往常焦虑时那样想起总能让她觉得安心的锡祐和路云。她倒是想用一些其他的思绪来顶替掉脑海里乱乱的雪花屏;然而令她失望的是,平时总是跳出几个小人各执其词的大脑里现在却什么想法都冒不出来。寂静中的任何一点细微动静都让人精神紧绷到快要发疯,可什么动静都没有的寂静本身也在一点点吞噬神经衰弱濒临崩溃的每个人。 

       

      抢救室的门徐徐打开,医生大汗淋漓地走出来,摘下了口罩。 

      “刘兰英患者的家属在吗?”

      各个角落的人们像是被同时按下了启动键,机械而急切地迈着僵硬的步伐聚向门口,目光快要将医生额角的汗珠灼烧殆尽。

       “病人的心跳暂时是恢复了,但无法自主呼吸。”惠允看了一眼医生,走过去扶住妈妈的另一边手臂。

       “那还能醒过来吗?”

       “可能性不大。病人的情况不乐观,仪器也只是起到勉强维持的作用,能维持多久也说不准:也许两星期,也许半天。”



       惠允本想留在医院和妈妈作伴,但最终也没拗过她,还是跟着爸爸回了家。明明是微微转凉的天,惠允却在夜里睡出了一身汗,口干舌燥地爬起来喝水。留在客厅充电的手机却在倒水声中震动起来,嗡嗡声在似亮非亮的天色中显得尤为吵闹,爸爸的房间那边却没什么动静。

        惠允踮着脚跨步过去,把手机拿在手里,嗡嗡声顿时小了许多。她盯着屏幕犹豫了片刻,按下了绿色的接听键。

        接通后,电话那头反倒安静了好一会儿,听筒里一时只剩下滋滋的电流声。


        “我不知道要怎么办。”

        “我悄悄去问了,她们说妈不会好起来了。”

        “我明明早就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我做过无数次心理准备了,甚至在病危通知和账单一起下来的时候暗自下过狠心说还不如就这样算了,妈也能少遭些罪。”

        “可我舍不得。爸走得早,我总想着累归累,哪怕妈一天也醒不了几个小时,只要妈妈还在,我就有念想,我就还有根。要是连妈也不在了...”

        惠允死咬住下唇,强忍着没有和电话那头一同啜泣。

        “...我就再不是有人疼的小孩子了。”

        眼泪“吧嗒”一声落入杯中,惠允慌忙仰起头,使劲眨了眨眼。

        “好丢人对吧,自己的孩子都十几岁了,我还在这跟个小朋友似的,哭着闹着不愿意和妈妈说再见。”

        离别是人们一辈子也学不会的事情。


        惠允想安慰妈妈,想对她说没关系,张了张口才发现嗓子因为一直强忍着哽咽,这会儿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客厅里大大小小的轮廓因着微微亮起的天光渐渐清晰,电视机上那个小相框里的照片也渐渐明朗起来。


       如果自己当初没有提议去海边拍照,外婆的病情是不是就不会恶化得这么快?如果按照原来那样慢慢发展,一切没有这么突然,是不是就会比较好接受?妈妈是不是也就不需要面对这样的纠结?

       那些自以为是的预告和改变,是不是只是我自私的一厢情愿?

       

       惠允深吸一口气又呼出,努力将目光从照片上移开,转过身却见爸爸站在自己身后,眼睛瞥过她握在手里的手机。

      惠允吓了一跳,下意识捂住听筒。她想要解释自己是想让疲惫的爸爸多睡一会儿才代替他接的电话,最后比划出来的却只有指了指站在面前的爸爸的动作和一个睡觉的手势;她甚至在仓促间打开了外放,电话那头传来有些无力的轻笑。

       “哈,你总是这样子。跟你说些什么,你都只是默默听着不说话。”

      惠允绞尽脑汁地想着要怎么说明现下的通话情况,爸爸却像是迅速掌握了事态,走过来摸了摸她的头,弯腰凑近听筒:

      “因为觉得你更需要一个听你倾诉的人,而不是建议者。”

      “没关系,妈会接受你心里的选择的。”

      听筒里再次独留电流声滋滋作响。


      “记得我们一家去海边拍合照那次吗?那晚在你们都睡下之后,妈和我聊了很多。”

      “妈说她很喜欢那次旅行,很喜欢我们陪她挑的花裙,很喜欢拍的照片。”

      “妈说心疼你,说她自己早就想好了后面的事,可一跟你提你就着急说别的。” 

      “妈还说,真要有个万一,她才不要浑身插管插得像个八爪鱼,呼哧呼哧地靠着机器喘那一口气,太不痛快。”


      听筒里传来掩面啜泣的声音。

      “我以为...我以为妈只是不愿意我们因为她受累...”

      “我以为让她把那张不抢救同意书收起来能让她知道我们没把她当累赘,以为这样她心里能轻松些,病也能好得快。”

       “妈知道,妈都知道。世上哪有不懂孩子心思的妈妈呢?”

       “可妈从来没和我说过。”

       “怕硬跟你说会伤了你的心吧,老闷着不说她心里也难受,所以才和我说。”

       ——只有亲缘关系的他,没有被令人疼痛的爱束缚住手脚的他。

       

       至亲之间的羁绊太过沉重,每个人都想要用自己的方式多爱对方一些,全心全意地诠释着为对方好,却也常常因为目光中充斥的爱太浓烈而盲目,看不见从角落悄然流走的光;因为自己想要传递的爱太过炽热,一时感受不清对面的温度。

       所以才会需要第三双眼看见两侧彼此渴望相合的光芒,第三双耳朵捕捉到光溜走的脚步声,需要有人合手捧住那线光芒,融掉两个光圈间无形而灼热的结界,让彼此得以感受那道用爱砌起的墙屏背后的光和热。

      

      “给惠允的老师打电话请个假吧。”

      “嗯。去洗把脸吧,我们一会到。”

      惠允知道,她要第二次去见外婆最后一面了。

      


      再次站在无垠的天空底下时,云朵已经快要被夕阳染成淡金色。惠允闭着眼坐在后座,昏沉的脑袋在车窗上似靠非靠。车在红绿灯口停下时,脑海里的画面刚好是一闪而过的课桌抽屉,试卷上面压着笔袋,微折的卷角在乱吹的风扇头下咧咧作响,散落在桌面的红笔被掀落在地,又被人身子后仰地捡起放进笔袋,替换出一支大同小异的黑笔。

       惠允睁开眼坐起了身:“爸爸,我回学校拿点作业。”

       “你要在这儿下?”爸爸扭过头看着她还有些微肿未消的眼眶。“先歇一晚也可以的,惠允呐。”

       惠允点点头又摇摇头,“明天要被卷子淹没了。”

      “这附近不好停车——”爸爸四处张望。

      “我一会自己走回去就好,爸爸不用等我。”惠允趁着红灯迅速下了车,关上车门对着窗内挥挥手,眼神避开妈妈苍白的唇色和红肿的眼。“你和妈妈快先回去休息吧,明天不是还要上班嘛。”

      车子一动,她迅速转过身往学校走,努力吊起的嘴角也塌了下去。

      对不起。就一小会儿就好。

      我好像需要一点可以让自己暂时不去回想的时间。

      

    

      回到教室的时候,同学们似乎都已经走完了,门却没有关。预想中课桌被卷子淹没的景象没有出现,惠允里里外外翻了半天也没翻到新作业。

      难道直接没发我那份?

      这个点数,老师大多也都回家了。惠允认命地叹了口气,把抽屉里的东西重新整理了一下,却在角落里翻到了一本陌生的密码本。

     “谁乱放东西啊...”她把本子越过头顶放在桌面上,嘀咕着站起身。本子上少见地没有图案花纹和姓名,铁灰色封面上的飞燕贴纸眼熟得让人窒息,她赶忙撑住桌面,趁浪潮尚未翻涌滔天之际奋力将那些碎片甩在脑后。


     “那个为什么会在你那里。”

     惠允一抬头,看见黄舒燕站在教室门口,手里拿着块湿答答的抹布,语气生硬得快要听不出是疑问句。

     “不知道谁放我抽屉的。”惠允的手在裤缝边无意地蹭了蹭,“我回来拿作业,刚刚偶然翻出来的。”

     “你看了多少。”黄舒燕眼神里的攻击性强得吓人。

     “我没看。不是说了吗,刚翻到的。”惠允探身把本子放回黄舒燕的座位上,无辜地摊了摊手:“硬要说的话,看了个封面。这个算吗?”

     “没看最好。”黄舒燕把抹布往挂钩上随便一搭,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拿起本子放进倚靠在角落的书包里。拉链上的兔子随着她粗暴的动作有气无力地颠了颠。


     “那个——”惠允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问了一句,“今天的作业是都没发我那份吗?”

     黄舒燕放下手里的粉笔盒,眼神古怪而疑惑,看得惠允心里直发毛。

     “你是故意来问我的吧?”

     “?这里除了我就只有你一个人在啊,你又跟我一个小组,”惠允被她反问得有些懵,“我没在座位里找到新卷子之类的,所以才想着问问看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黄舒燕顿了一下,往外蹦了几个石子般的字眼后又低下头去整理。

     惠允盯着她把盒子里断成短截的粉笔往外拣的动作看。黄舒燕分明知道些什么,但她眼神里的疏离和拒绝太过明显,惠允也懒得再自讨没趣。她把椅子推进座位里,走到教室后方。

     “我走了。后门要关吗?”

     “用不着在这装好人。”黄舒燕脱口而出,下一秒又像是意识到自己刚才语气太冲一般缓了缓:“一会我自己关。” 

     惠允点点头跨出门,边暗自腹诽着“果然是青春期”边往外走。

     


     

     天边的云,街道旁的树和栏杆,地上的砖,还有路过的风。回家的路上,惠允倾尽所有能用到的东西,把脑袋填得满到不能再满,像衣物放得太多、怎么也转不起来的甩干机。

     “你看,那朵云像不像那个?那个什么来着...”红灯久得连风都不愿再奉陪,索性让行人的声音来作替补。明明周遭嘈杂的车声此起彼伏,惠允偏偏听清了这一句,也循着话音抬头看天。那朵云松松软软的一团,她听见旁边坐在自行车后座的小朋友奶声奶气地说了一句:“妈妈,那朵云好像蛋糕上的奶油啊。”

      “我看你就是想吃蛋糕了吧!”

      “嘿嘿,被发现啦!妈妈好聪明啊!”

      周围几个大人都被这对话逗乐,惠允偏偏抑制不住地想起今天才告别的外婆,想起前不久贺寿时被她勉强抿进嘴里的那一口奶油蛋糕,沾在皱巴巴的唇边的奶油渍甚至还多过吃进去的部分。

      原本那个70岁的她明明能吃进去一整块小三角。


      如果......


      惠允匆匆抬起头调整呼吸。人群的最前端有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

     “是不是像抽绳袋?”

     “对!束口袋!!你看飞机飞过上面窄一点的部分留下了白线,看起来更像是被抽绳收束起来了!”另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

     “幸好今天遇见你了!”惠允看见余笛侧仰着脸看向锡祐,笑弯的眼睛快要眯成新月,“不然我还得找半天路去给惠允送作业,而且还想不起来这朵云像什么!我总是会这样,话到嘴边就是想不起来那个东西要怎么表达。有你告诉我,就不会今晚纠结到睡不着觉了!”

      “嘿嘿,我倒是蛮喜欢联想和表达的!”锡祐在余晖中笑得欢快又明朗。惠允在回忆中草草翻找,惊讶又遗憾地发现这样的表情在他和她独处时实在少见;更多的时候,他都是对自己露出那种温暖得令人安心的笑,或是因为自己高兴地笑,他也跟着露出愉悦而满足的笑。

      到底哪个才是他原本的模样呢?


     绿灯亮起,原先等在余笛后方的大叔像是不耐烦一般快步越过她;余笛被挤得身子一斜,手里抱着的本子应声落地。金锡祐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随后迅速弯腰捡起本子,拉着她加入跨越斑马线的人潮。惠允独自立在迅速空掉又渐渐挤满的安全岛上,静静看着原地迈步的绿色小人被静止站立的红色小人替代。

      

     “小姑娘,要过马路可以按一下这个键啊!”旁边一位老奶奶大概是以为惠允光顾着走神没来得及过马路,颤颤巍巍地碰了碰她的手肘,指了指一旁的行人过马路控制器:“这红灯时间老长了!”

     “没事,我走那边。谢谢奶奶!”惠允摇摇头扯出笑容,转身走向此时是绿灯的另一侧斑马线。

     


     如果这才是一切原本该有的模样,那就这样吧。






-TBC




又是很纠结的一章🥀

不知道一些没写明的东西有没有好好传达给大家



外婆想签不抢救同意书是出于多重考虑;

妈妈纠结要不要继续用仪器维持也不只是因为一己私欲;

惠允也没有办法坦然说出自己带来的改变到底是好是坏,到底是在弥补遗憾还是带来新的遗憾;

打电话的部分跟前文有照应。

以及辛苦大家看了这么多纠结的亲情羁绊部分,接下来的重头戏应该会转回学校了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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